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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周】阳关三叠

*旧文补档我的良心有点痛于是来混更

*古风paro





00.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容若《浣溪沙》

 

01.

 

天色青灰,翻云欲雨,路边小池塘里碗大的莲花才刚生了芽,街边的红灯笼已经没有人再点,周泽楷撑开了伞。他走在路上,看着越发阴沉的天色,脚下又快几分。

 

从年前城外就战火四起,城里原先南北客熙熙攘攘,最后也都慌里慌张、逃了个干净。

 

今日是阴历二月廿七,清明踏青。

 

一大清早满城就传起消息,战况节节败退,已是可数亡国之日,当今圣上为留名节,闭殿自焚。遗诏有令,城中男女老少不得外逃,皆需以身殉国,战死方休。

 

暮色悄近,也带着那场蓄了一冬的春雨落下来。滴滴答答落雨的声儿都被捉进周泽楷耳朵里。他停步站在药师佛的庙堂石槛前,冷风刮过,撩了他衣摆起来。他抱紧了怀里的剑,抿着唇看那门前正在给城外逃来的难民包扎伤口的大夫。

 

那医者当真生了双漂亮的眼睛,如星辰清明,又如刀剑雪亮锋芒,眼皮一抬一垂,嘴角微弯,素面浓睫,打眼望去便知是温软性子之人。

 

周泽楷舍不得打搅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就坐到正对门的屋檐下躲雨去了。他折了梅树的枝子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梅枝先前沾了雨,掠过平滑的地面,写出两个洇着水汽的名字。

 

喻文州,周泽楷。

 

横不甚平竖也不直,笔锋稚嫩,歪歪扭扭。

 

周泽楷却是很满意地欢喜一笑。他本是副谪仙般的样貌,安静如雪莲照水,嬉笑怒骂时却如那戏于莲花间的金鳞鲤鱼,一双墨色的眼瞳圆润水亮,只看他身立于此,都觉气氛活泼三分。

 

喻文州手底动作轻快,给最后一个病人缠好了裹布。他送人进屋后再出来,抬头时正见周泽楷带笑的眉眼,便走近到他身前,打趣周泽楷道:“周小道长,莫非你们观中掌门,日日都要外出修行?……怎么你昨日刚来,今日又得空见我?”

 

人到底还是少年脾气,面皮太薄,一句话就被他逗红了耳尖。

 

周泽楷垂眼又抬眼,乌黑眸子亮闪闪的,咬着嘴唇轻笑一声,摇摇头。

 

“……想见你,便来了。”

 

这一句说得当真露骨了些,喻文州听了也只是笑,领周泽楷进屋。他房里给缠布和药材堆了满满当当,靠床桌下,一方红泥小炉上有壶黄酒正温。他招呼周泽楷坐下,又拎着酒壶挪到周泽楷够不着的地方,转身取了杯子,沏杯茶,手指一推送到了周泽楷面前。

 

周泽楷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才说我也要。

 

他手指的是喻文州放在另一边桌沿上那壶黄酒。

 

喻文州又笑,拿手指弹他脑门,假意训他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周泽楷没躲,眨眨眼,拿手捂着额角揉了两下说:“夏至前便可行弱冠之礼了。”

 

喻文州不为所动:“那也不行。”

 

周泽楷便不说话了,可眉梢眼角分明都写满了我不高兴,他闷闷饮下那一杯茶,提着自己的剑就要往外走。

 

“嗳……小周,来我这当真只是为了喝杯茶?”

 

“嗯。”

 

雪白的道袍随着周泽楷动作起落,最后一个衣角也都拂过门槛去了。喻文州抱臂倚在门前喊他:“真不留下来?”

 

“不留。”

 

“真的?”

 

“……留。”

 

喻文州甩了把钥匙给周泽楷,说你自己去取被褥。周泽楷哦一声,乖乖放下剑往后院库房去了。

 

明明自己带了伞,还没忘顺走喻文州新做的那把油纸伞来挡雨。

 

喻文州只弯弯眉眼,摇摇头,拾起桌上小瓷杯甩了残余的茶,又冲洗一遍,提着酒壶倒上了先前温的黄酒,慢慢喝了几口。

 

周泽楷指尖挑着钥匙,回来时步子轻缓缓的,晃到门前,描了杏花的油纸伞被他扔在回廊地上。他站在门前喊喻文州,说:文州,没有被子了。喻文州这才想起来他的东西分了不少给城外逃难来的百姓,估计被子衣物都没剩下多少。喻文州挑眉,一回身把手里的瓷杯搁在桌上,说那可怎么办呀。

 

周泽楷看了喻文州一眼,几步迈进屋里来。他取了酒壶又斟满杯,放得温热的酒滚过喉头。周泽楷启嗓道:“一块睡。”

 

喻文州看着他嘴唇贴上自己先前碰过的杯沿又慢慢移开,只着说了声也好。周泽楷放下杯子,凑上来便要吻他。少年身上还带着道观烟火的香,沾了寒气,冷冽清淡。十根修长的手指拢在喻文州腰侧,嘴唇也贴上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试探,舌尖带着黄酒甜润的气味扫过齿关。

 

喻文州垂着眼睛,睫毛颤了两下。周泽楷却又停了动作,退后几步。

 

周泽楷喊喻文州:“文州。”

 

“生气吗……”

 

周泽楷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嘴唇也是一抹熟红,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动物。他一副谨慎拘谨的模样,好像刚刚凑上去索取喻文州亲吻的不是他。

 

喻文州又笑,抬手用指腹抹了自己的嘴唇,说别多想,快些收拾床铺睡觉。

 

周泽楷嗯了一声,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了。

 

喻文州又问你饿不饿,周泽楷摇头,喻文州也就不搭腔去铺床。

 

屋里没再烧炭,周泽楷脱了外衣就感觉有些凉,他钻进被窝,喻文州怀里是暖的。雨声断断续续细细密密,听的周泽楷起鸡皮疙瘩,他又缩了缩腿,一只脚搁到喻文州膝弯里,换得对方乍被冰了下后“嘶”一声吸气。

 

老虎也会觉得这样冷呀。

 

周泽楷又偷偷笑。烛火早剪灭,屋里昏黑黑的,他和喻文州面对面,喻文州那双悬清玲珑目也像被吸了光华一样,深深埋进沉默的浓黑里。

 

半晌周泽楷才听到他带着笑音道:“若是常日间手脚冰凉,不是心悸便是…”

 

没等他说完,周泽楷另一条腿也搭到了他腿间。

 

“冻的。”

 

喻文州让他噎了一句也不恼,只是轻轻笑,用手把他散乱的发丝慢慢理顺归拢到枕头后面去。

 

“我是想说,不是心悸便是有心事——周小道长在想什么?”

 

周泽楷不笑了,脑袋埋在他胸前蹭了两下,轻声道:“想去年冬至,和你看雪。”

 

“——今年也想同你一起。”

 

喻文州愣住,不说话了。

 

周泽楷自顾自说:“你别去西南。”

 

喻文州在黑暗里皱了眉,他张张嘴唇却没说出想说的,只一霎又成了笑模样。

 

他说三殿下,雏鸟尚知报养父母,家犬也知感恩主人施舍,我这千年万年好容易蒙生人性,先皇所托我自当竭尽全力。如今国之将亡,我怎么能独身逃命去。

 

周泽楷没应他,心想父皇都已不要这国,你废心些什么。

 

喻文州大抵是会读心的吧,该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不恼也不笑了,平平静静说这天下先皇可以不要,太子可以不要,小周——三殿下,你也可以不要,但文州不能。

 

“那些无辜的百姓怎么办?”

 

喻文州问周泽楷,仅这一句话,就让周泽楷哑了火。

 

他的轮廓在夜里安静而柔软地黯淡着,周泽楷又靠近了些,说我不知道。

 

喻文州明明前世是四足行于地呼啸山林间的猛兽,却偏偏有了人的慈悲心肠。

 

可现今周泽楷宁愿他是满目轻狂心无报恩的妖物。

 

02.

 

如果这天界人间真的有神明,不知他呼风唤雨之外,可否预见一个王朝的倾覆坍塌。

 

周泽楷十一岁时,他的父皇便应了群臣上书立下太子,意料之中是周泽楷的大哥,皇后生的嫡长子。周泽楷同父异母的二哥被陷害至投身大狱,周泽楷则被费尽心思的太子党羽折腾进了道观中,说三殿下尚且年幼,送他修道,养育心性。

 

——若细说来不过是软禁,如此还是仗着周泽楷已死母妃的家中亲人打点,方才保住了他性命。

 

周泽楷心思不在道学,加之身份尊贵无人敢管,没清修几日,他便学会了每日在后山各处乱逛,山泉洗手树叶为床。

 

有时看着午后从树叶缝隙里透过的阳光,他也会想些什么。

 

好像就这样庸庸碌碌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无所谓,不需挂念谁,无需争夺。

 

直至十五岁那年的冬至日,山间一场大雪,他看见化为原形的喻文州走近他,斑斓猛虎口吐人言。

 

“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周泽楷虽是道家弟子,可道佛不分家,也知这句话是楞严经中所出,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缘分颠倒之机缘定数。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怎的这只老虎要同他说这些,周泽楷不解。

 

喻文州没遮掩,趴到周泽楷跟前就变了人形。

 

他浑身上下都生得玲珑精巧,一身红衣似火,淡眉凤目,初看只觉是薄情相貌,偏是一笑又有情根深重之感,像那风月场里的痴儿。

 

若非见了那老虎靠近过来,周泽楷都疑心他是红狐成妖,艳绝众生,为了掏吃人心肝才要披如此皮囊。

 

喻文州说小道长可觉得冷了,大雪封了山路,不妨先随我回山中去,小住几日也非不可。

 

声音温温润润,敲在周泽楷心上,倒是莫名熟悉的。

 

是在哪儿……听过呢?

 

周泽楷犹豫半晌,终还是跟他去了,这才知道道观后面山上精怪颇多。喻文州领他进了山心当中的宅子,打发走要来侍候他们的小兔妖,亲自取了火炉去煮黄酒。他切细姜丝放进去,跟周泽楷说这样可以除湿驱寒。

 

姜丝微辣,黄酒焦香厚重,余味回甜。

 

那是周泽楷第一次饮酒。第一次没人喊他殿下,第一次教他姜丝煮黄酒可驱寒。

 

他在喻文州身边住了四日。

 

虎妖一直是很高兴的样子,许是鲜少有外人来访,先前还收敛些,到第三日晚上终是喝醉了。他坐在山洞铺了鹿皮的石榻上,细白的手指敲着那鹿皮上的梅花白斑,哼了一支城中孩童近年常唱的曲子,连周泽楷都也听过,甚至记着词。

 

喻文州双眼微眯着,眼尾挑了一抹愈加深重的粉红,一直烧到耳根去。

 

他唱虎妖山中啸,泼猴林中闹,他唱虎口食老道,孩童涕涟涟,他唱黑白无常灵。

 

周泽楷心道林中没泼猴,唯你这虎妖却也是一次也没叫过。

 

可周泽楷不说,只是听。

 

虎妖醉极深,唱完这空荡荡没实话的曲子又自顾自说了很多。

 

他说他叫喻文州,他说周泽楷我认得你。

 

他说他四百年前渡劫时是被周泽楷的先人所救,他说他要报完这恩情才能放心归彼大荒,作这天地间一逍遥散仙。

 

他说这山河万里江山社稷就是我要报的恩,我要保你一族百代无忧。

 

喻文州是妖,本是化作人形就有十分的漂亮,远观都让人惊艳。偏他说话时又和周泽楷贴的近极,身上如火红衣袖口一挽,露出截皓月般白腕。晶莹温润的,迷了周泽楷的眼睛。

 

周泽楷捉着他指掌,在手腕里侧轻轻吻了一下。

 

喻文州那双眼又带了笑,小尖牙磨蹭着周泽楷耳廓说小道长可莫贪恋红尘呀,切不能轻薄人心……

 

勾人得紧。

 

周泽楷不过十五六岁,并不通晓情事,凭着感觉把喻文州压倒在那石榻上,虎妖乱了气息,红云飘忽浮上脸颊,周泽楷舔过他肩头,如攻城略地般一个吻迫得他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喻文州盈盈折了身骨,眼底一片波光迷离,双腿缠上了周泽楷腰腹,软软唤他泽楷。

 

周泽楷只觉得热,又昏昏沉沉,好像也醉了似的。他亲着喻文州锁骨,吮出了个暗红的印子,又唤那迷糊了的虎妖:“文州。”

 

“文州,文州。”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03.

 

周泽楷终是没能等到喻文州给他加冠。

 

五月十四,立夏前三日忽而一场反季大雪,喻文州换下了那一身大夫打扮,又是红衣胜火,从冰天雪地里抱来一坛乌程找周泽楷。

 

酒是热好了捂在他怀里的,拿来道观时犹是温热,皇帝自焚而亡后,城中来往之人为活命也都设法跑了个七七八八,纵是城门不开,总归是能找别的路子离开,轮回观中掌门早前就已游历四方去,现下大乱,观中那些弟子也都渐渐不见了人影。

 

谁知最终倒是只留了个最不上心的周泽楷在这。

 

敌军说夏至后十日破城而战,未到夏至,城里便只剩了喻文州周泽楷和那些受了伤的逃难百姓抑或无力出走的老翁老妇。

 

酒杯仍是白骨瓷杯,酒从温润的黄酒换成了乌程,他们一人一杯雪中对坐而饮。周泽楷一口喝了个干净,手腕一转把杯子丢远,薄脆的瓷片迸裂,没进雪里没了踪迹。

 

乌程酒烈,火辣辣地滚进喉头,周泽楷掉了泪,眼里都红了一片。喻文州放下杯子,倾身向前,指节一弯在周泽楷脸上一拂,将他的泪珠抹了去,又将他散落在胸前的发丝理顺。

 

“小周。”

 

“……你不懂。”周泽楷哽咽。

 

不懂这人间风月,情深便是最大一桩死罪。

 

他无能为力。

 

喻文州那双如星辰清明的眼睛垂着,说我懂,可我总也记得我该做些什么。

 

周泽楷说可你不懂这世间都是痴人。

 

为了一句承诺,能傻傻守一年百年千年。

 

“你可愿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周泽楷的声音被吞没在雪里,喻文州说你都知道了。

 

周泽楷点头。

 

喻文州以自己的通天神力,还了他一场雪,不然何来的初夏飞雪,河道结冰。

 

“那,雪你看过了……走罢。”

 

喻文州不知何时已提了剑起身,三尺长的宝剑,雪浪舒云的刃边。剑身凌空飞掠飘若游龙般轻捷,雪花和风四散。

 

半晌却见喻文州凭空一挥手,竟是变出一卷画递给他。

 

周泽楷拿手接稳,慢慢捂在心口不说话。

 

喻文州去按他肩头,闭上眼睛笑着说:“我再给你算一次命。”

 

“三殿下是有福的好命,留在凡间落于红尘,终老完结时,八十有九。”

 

可周泽楷不能忘记那年大雪时遇上的虎,明明是猛兽斑斓,可眼神温情而淡漠。

 

他们初识他便是动了心的。

 

他早想被喻文州带走。想终日浪迹天涯,想征诗逐酒……

 

喻文州又道:“我该走了。”

 

周泽楷跟在他身后,步子越加快起来:“文州……”

 

他已热泪挂睫,斗篷上盖满雪,泪珠儿是滚烫的,可流下来时便已经是冷的了。

 

周泽楷语调哀哀像乞求:“我从前至今从未曾知,你可心悦过我?”

 

喻文州不语继续往前走。

 

周泽楷便不再问,他复道:“我送你最后一程。”

 

千里风雪万里漫漫长路,至此一别,而今往后,前尘后事我都不问。

 

荒草疯一样长,好像天下都是哀霜。喻文州终于回头,他说你回去。且等我回来,自是告诉你所有。

 

天地一片苍茫,好像只有那在他眉心落下柔软一吻的少年与他生命息息相关。

 

04.

 

喻文州是五月走的,如今已是六月初四,周泽楷已快有足足一月未曾见他。

 

自喻文州走那日开始,都城内外大雪数日未停。来犯外敌不熟气候,为作战而来却冻死冻伤的士兵不计其数,元气大损,已经不足成气候。

 

周泽楷想喻文州如此逆天催行大雪,想必也是很累了。

 

他没再逃,趁夜回了那个他父王自焚,兄长自缢的金龙大殿里。

 

喻文州要守的东西在这儿,他又如何自己走,走到哪儿去。

 

守城的将士都已精疲力竭,周泽楷衣袖里藏着调兵的虎符,穿着一身雪亮冰凉的战甲,手里提着战矛,一步步走到了城楼上。

 

要战便战,以杀止杀。

 

他看着城下喊着掏尔心肝食尔心肺的异族将士,抿紧的唇线终于轻轻松开。

 

“杀。”

 

城门大开,那些曾经踩着百姓尸体,以血拭手的异族恶人都人头落地,周泽楷平定了都城之乱,一路领兵杀出三百里,彻底收服了北边疆土。

 

来年他再回去时,百姓列道欢迎,上无遗诏下无太子兄弟,周泽楷顺顺利利的登基,顺顺利利称王。

 

他想要的不想要的一块都来了跟前,任他挑选指摘。

 

唯有那斑斓猛虎不得一见。他记得喻文州发是纯生生的黑,淡眉凤目神色清明,红衣胜火。

 

他梦见喻文州站在绕城大河前,初生的梨花折了嫩枝煮酒,日光灼灼,那人眉目婉转带笑。袖引春风,万般风情。

 

九九重阳节,秋风萧瑟。

 

西南的阵地风沙满天刮,凄冷月光挲吻着老虎身上皮肉,它腹上雪白绒毛间有个乌紫创口,随它翻身又淌了血,新的热血红艳冲掉了地上已经结块的黑色旧血,喻文州已经没了力气化人形,他心道可真不容易,为了他的小道长八十有九,他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喻文州又想从前。

 

他想他曾是山间的王,腿被猎人一箭射穿,却给周姓的年轻将军救下。

 

想他第一次看见周泽楷,他坐在高高宫墙上,小小的周泽楷坐在桂树下嗅着桂花香,念人闲桂花落。

 

他想周泽楷那时候还白白软软的,眉梢眼角都还未沾了长大时那冷清。

 

举心动念若为罪,喻文州想自己便是怎么也升不成仙的。

 

罢罢罢,他本也是不想当什么劳什子逍遥仙人。

 

唯一遗憾的是,不能亲口告诉周泽楷……

 

05.

 

喻文州死了。

 

周泽楷来到西南战地时,在营帐前最先入眼的便是那趴在乱石堆上的老虎。它毛色斑斓绚丽,西南原上无猛兽,不需细想便知是喻文州。

 

周泽楷想他怎么这样呆了,打了胜仗就要在外面睡觉。——直到他走过去,使劲推了几下那猛兽的脑袋,没有回应。

 

周泽楷这才注意到老虎腹下那一道伤口。

 

来往的将士看到了,就说这老虎是一个年轻大夫送来的。它当真通晓人语,杀敌又猛,前些天身中八矢也又扑杀了几个敌方精锐,若是人来八下一定就死,这老虎撑了两夜才咽气。

 

……他死了啊。

 

周泽楷想,喻文州怎么会死呢。

 

他还欠我一个回来告诉我所有。

 

边疆冬天一向来的早,这才九月,已经下了雪,天灰蒙蒙的,鹅毛大雪骤一下就落得簌簌不停。

 

周泽楷站在雪地里,面前是喻文州的尸体,他俯身,贴着老虎毛茸茸的耳朵,用嘴唇摩挲那已冻硬了的兽毛。呼出的热气把那毛吹的湿软,贴在他唇上,微痒。周泽楷眼眶发酸,又唤它:“文州……”

 

雪渐渐埋了老虎身形,周泽楷肩头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木愣地站在原地,也未抬手去拂。

 

半晌终是一声凄然的泣音,周泽楷重重跪下,手指扣在地上。

 

他喉间满团哽咽难言,要泣出血似的撕心裂肺。

 

06.

 

周泽楷杀红了眼,亲自参战,一把剑挑翻了异族首领,不出半年,四方国境外月月进贡。

 

他用的是喻文州那把剑,雪浪舒云,飘若游龙。

 

风雪擂战鼓,云压天地。玉笛传空,乱山起伏。

 

他穿铁甲提长剑驭马而归,手里提着敌人首级,摆了两坛酒,一坛祭天一坛祭地,留了一碗敬给自己。

 

大家喊陛下,口口声声天子神威。

 

周泽楷睡在营帐里,乌黑的眼迷蒙了,嗫嗫低语,轻的他自己都未听清说了些什么。

 

后来他又看了好多年的雪,每年冬至那满满一坛乌程喝到烂醉,恍惚间好像又看到那虎妖红衣如火皓腕霜雪。

 

喻文州说我懂,说你八十有九。

 

说你等我。

 

可最终只留他一人独行天地。大荒茫茫,不知该归往何处去。

 

07.

 

已是生死之分。年岁难追,天地相隔。

 

“不问前尘,八十有九我为你活。

 

“只求后世擦肩之缘。”

 

08.

 

“喻文州,你身为了凡一司掌事,贪恋情欲,私自媾和,可知罪?”

 

十八层地狱的烈火燎焦了喻文州的眼睛,他被剔了仙骨,又受尽地狱酷刑,奄奄喘息已经虚弱。周泽楷的指尖贴着他眼皮轻轻抚着,他是大椿木上的得道妖鹤,就算是受了天罚失了仙骨,也总能留一丝神力,加之他是管六道轮回的上神,总能有办法救喻文州。

 

周泽楷跪在上师面前,似是终于想到了什么,解开自己的衣扣,以手为刃掏进胸腔中,摸出一颗血淋淋的灵珠。这是他最后的元气,若是没了这东西又失了仙骨,怕是以后要作凡人,受尽这生而往复轮回之苦。

 

周泽楷已痛极,只觉得身体往下坠,他紧了紧怀中的喻文州,将那灵珠喂进喻文州口里。喻文州本是受尽了刑罚已现了凡人老态,可咽了这灵珠,只一瞬又青丝飞散,魂魄丰沛,又是仙人不老的俊颜。

 

周泽楷哑着嗓子,吻了他耳朵沉声道:“你要去地狱,我便陪你去。我们一同入轮回,你别忘了我。”

 

喻文州在他怀里,摇摇头,又点头,周泽楷点着他鼻尖笑道:“我也不忘你。”

 

言罢他手掌一抬,轮回三道开了路,他抱着喻文州,将他送进去。诸仙皆是静静看他,周泽楷捂着胸口,抬头又笑。

 

“罚我便是。”

 

上师燃灯佛一声长叹。

 

“你也随他,入轮回去罢。”

 

这万般情苦,就是仙人也不能免俗。

 

他们生来该是玲珑剔透不染凡尘的仙物,可到底跌进了红尘万丈的网里,耽溺这唇齿间情爱二字,不得解脱。

 

09.

 

那孩子模样生得极好,眉如山眼如泉,虽还稚嫩却已见将来是如何清俊容颜。喻文州趴在宫墙上,挑着眉看周泽楷在母妃后院里读书。那叫黄少天的红鲤精坐在他旁边也探着头看,没大一会觉得无趣了又开始打搅喻文州。

 

“你到底看他干什么啊,喜欢他吗?”

 

喻文州摇摇头:“只是……觉得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穿透了光阴和人间天地缓缓而来,在心头咚咚作响,带来一阵能倾覆所有的悸动。

 

眼前火光窜动,喻文州又是远远坐在宫墙上,看着周泽楷母妃的宫殿里人进进出出,火光冲天,喻文州突然回头,对黄少天说:“借我点水?”

 

鲤鱼精早成了河神,要水还不是说来就来,手指一挥,那宫殿上的火便灭了大半。喻文州急急忙忙往内室走,一身白衣胜雪被火都燎成了红,周泽楷坐在断梁后,他冲上前去一把搂住周泽楷,带着他往外走。周泽楷趴在他肩上,孩子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

 

“你是谁?”他问道。

 

喻文州但笑不语,用手抚了周泽楷额头,见他慢慢阖眼睡着,才放心的往外走。

 

他早早算尽了周泽楷这一生,幼时母亲死于大火,少年清苦,中年孤寂,不过终老完结倒是八十有九的好命。

 

也算出了周泽楷命里和自己没缘分。

 

……那便等下一世。

 

“我陪你、等你可好?”

 

他贴着幼童的面颊,明知不会有回答,仍是轻声问。

 

这前尘后事,都非你不可。

 

世间万事皆如指尖流沙,世人皆言人间最多是情深缘浅,却并不知,缘生爱。

 

爱亦生缘。

 

10.

 

七月底的太阳晒得人心焦,周泽楷松开被他咬出了小牙印的铅笔杆,光着脚丫跳下椅子,把外婆刚给他敞开的窗户又关上了,打开电风扇美滋滋吹起风来。从初一下学期开始他头发已是许久没有打理了,现在就长得很长,刘海贴在额上给风扇吹得飘起来。

 

额角那个让蚊子叮出来的包抹了风油精还是奇痒难忍,他实在烦躁,作业本往桌上一扣穿了拖鞋就往外走。

 

他要去小卖部,买花露水和红小豆冰棍。

 

慢慢挪出楼道口,一街蝉鸣拌着树荫和骄阳兜头而来。楼下那个小商店没开张,周泽楷跑了远些去那新开的一家,门口冰柜里装了冰镇饮料,他突然不想吃冰棍了,拿了一瓶北冰洋又站在门口朝里问道:“有花露水吗?”

 

“有,你进来看右手边第二个柜子,第三排就是。”

 

回答的声音很年轻,随着说话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周泽楷踮着脚取下花露水,付账时才抬头看清楚店主模样。他头发留长了,松松扎个马尾,脸颊消瘦,眉色稍淡却眼神透彻明亮,嘴角勾抹笑容。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心脏中慢慢崩裂。

 

刀光交错。猛虎斑斓。

 

周泽楷偷偷斜着眼,看到一双极白净秀气的手把书反扣在桌上,腕骨雪白,细腻温润的像外婆给周泽楷买过的面霜质地一样。

 

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周泽楷顾不得蚊子包和橘子汽水了。

 

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灵动俏皮。

 

“敢问先生大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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